纪念叶嘉莹先生，师生相和的三首《踏沙行》等

消息传来，叶嘉莹先生辞世（1924-2024），不可推辞地，替母亲献上一段对她同仁姐妹的一片敬仰。

叶嘉莹先生享年百岁，家母杨敏如(1916-2017) 比她长了八岁，是学姐，享年百岁有一，先行一步。两人同出业师顾随先生，一个是在战前毕业（1937）、一个是在战后毕业（1945），中间隔了抗战八年。师从一人，艰难各自，世事茫然，却是一个师长和几册诗词，把两位女词人结缘成了知己。

唐诗宋词的人生故事，常为当时交通和通信之不便，另今人感叹。文人之间如何隔山望水而能成为知己的呢？中华古典文学之精炼和含蓄，几句诗词，就把词人们的心情和思绪渐行渐远地维系其间了，可见中华文字的力量之强大！与今人相比，每日唠里唠叨在博客上宣讲或在微信上转发，也见我等情智之钝化！叶先生和杨先生，两人的情谊和对词的共鸣是从同一个老师顾随先生处反响出来的。

少年习诗词，叶先生是先开智，十岁上已能作诗了；家母则是在十五岁因被竹马青年羅沛霖建议了一本《纳兰词》而开了窍。家母称，她比叶师妹运气好，在战前短促的美好时光遇上了羅沛霖，虽之后为他私守了十年才如愿结上婚，但一生婚姻幸福。

师从顾先生，两位都是少女青春，早早就被顾先生的词句激荡着。那时的女知识青年，悟性或高，几句诗词，就能启发浪漫情怀。家母曾写下： 她在十三岁时见到几何老师在黑板上随笔写下半阙诗词，就迷上了，随时记住，始终不忘：

少岁吟诗，中岁填词，把牢骚徒作谈资，镇常自语，待得何时。可唤愁来，鞭愁死，葬愁尸。

只是不解那个“愁”字。到燕京中文系二年级时上了顾先生的课，才读到顾先生的《行香子》，原来正是自己所熟记的那首，越发追随年轻才华横溢的顾随老师！听叶、杨两位谈起青年学词的经历，竟是许多与顾先生相关的情结。现代人“诗和远方”（歌手高晓松）的遐想，应就是这种代代在文学中永存的灵感。

1990年以后，叶先生屡屡来中国讲学和生活，便常听到家母与她在电话中的交谈。直至2015年她正式定居在天津南开。虽然我没有在家母处遇到过她的偶然造访，但对叶先生我是太熟悉了。她们的谈话有诗词、有典故、有中西比较文学、有纳兰性德和李清照，也有现实的生活。叶先生在台湾，也经过政治斗争的无情灾难，致使家庭生活艰难而不幸。家母所欣慰的，是她回国后，受到善待和公众的追捧。相差八年，叶师妹在晚年拾回了词人的黄金时代。就是教课停不下来，这是她俩晚年的最大欢娱。

顾随老师的燕京同事郭绍虞先生的著名的讲题是“诗无达诂”。谈到顾随先生评词，凡影射时事者皆大赞不已，举例说： 杨敏如词中“相期相望，重山重水，渐行渐远。”，顾先生认为是伤时之作；却也双关，或是她在思念远在迦蓝（那时对延安圣地的隐喻）的不归者…。

我常试想：如果是家母，她会是如何思念学妹叶先生呢？家母辞世时叶先生的悼念：

惊闻杨敏如学姊逝世口占小诗一首，聊申悼念之情：
交谊忝同门，而今无一存。
健谈吾姊最，此后与谁言。

至此，权当家母与叶先生的的心切共鸣吧。叶嘉莹先生的离去，是一代词人的绝迹。就像唐宋词改成了元杂剧，历史的大变局使华夏的词人不再。祝他们师姐妹在天堂继续谈词伤时，百年沧桑、词与远方，历代不朽的感伤。

附录：顾随先生、叶嘉莹先生、杨敏如先生师唱生随的《踏莎行》唱和三阙：

羡季師 踏莎行 1957 ¹
1943年困居北京时，曾有断句²，兹是成之，歇拍两句是也：
苦水³填詞，時常嘆老。如今看去真堪笑。江山别換主人公⁴，自然白髪成年少。     
柳柳梅梅，花花草草，眼前幾日風光好。耐他風雪耐他寒，緃寒也是春寒了。
¹  1957年，先师在天津师范大学任教。是年开展反右斗争，学生给先师贴了一屋子大字报，幸未把他打成右派分子。
²  1943年先生困居沦陷之北京，清操自守，取英国诗人雪莱《西风颂》后二句（Shelley , Ode to The West Wind: If winter comes, shall spring be far behind?）诗意，吟成二断句：耐他风雪耐他寒，纵寒也是春寒了。延至新中国成立后之1957年，始成《踏莎行》一首，乃遥和入室弟子叶嘉莹之词也。
³  先师自号苦水，驼庵。
⁴  新中国建立后，先师大病初愈，精神抖擞。论辩证法，写爱国词，争讲课，育新人。

葉嘉莹 踏莎行¹ 1943 年2月
用羡季师词句，自惭勉学师风，愧未能似：
燭短宵長，月明人悄。夢回何事縈懐抱。撇開烦惱即歡娛，世人偏道歡娛少²。   
軟語叮嚀，階前細草，落梅花侵今年早。“耐他風雪耐他寒，緃寒也是春寒了。”

¹ 1943年，嘉莹师妹正在北京辅仁大学从羡季师学唐宋诗。在课堂上，得羡季师仿雪莱诗意之断句，课后,是成《踏莎行》词一首。三十余年后，嘉莹师妹从海外归国时，师已仙逝。至与师妹之惠、之京及先师私塾弟子周汝昌等采集遗著、出版十余种后，又三十余年，始得佚词《踏莎行》手稿。师弟之缘、诗文之重。跨越时空，延绵今古。得无志耶！
² 嘉莹师妹深于诗词，词风蕴藉闳约。余夙心倾。上阕后两句，深豁志人。以为颇类先师声口，谨受教矣。

楊敏如 踏莎行 2010年嵗暮
外子病瘫住院，余不得随侍左右。岁暮寂居。正抑郁间，忽奉嘉莹师妹书札，并示《踏莎行》二词，乃大感悟，烦恼立除，仿佛亲聆先师谆谆温谕，师妹款款挚语。踊跃奉和一章，以迎新春伊始：
《踏莎行.歲暮讀羨季師和嘉瑩妹詞》 2010
遥夜沉沉，佳音杳杳。一衰一病同林鳥。漫吟“和淚試嚴妝”¹，向人開口强言笑。
月有隂晴，陽光普照。一生福夀何嘗少。“耐他風雪耐他寒，緃寒也是春寒了。”
¹南唐冯延巳《菩萨蛮》词句。